卒莫消长

少操闲心,少淘闲气;一息尚存,战斗不止。

第九章:浓雪2

微微烛旁,信中句句诉尽真挚言语,陌生而熟悉。漫漫盘下,枕畔绵绵缠绕孤寂罔两,宁静却翻涌。蓝羲和仔细收好了这封信,以及盒中的其他物件。倩影独身,呼一吹,便在幽幽烛火中暗暗淡去。

次日卯时,她依旧准时起身,带着随便剑一大早跑去了庖房准备些吃食。烧火、蒸煮、煲汤,些许颇为丰盛了点,又利落地打包在食盒中,出了门向后山方向深去。

近几日的夜更显得有些凉了,清起的路边还带着晨露,倒是颇为“空山秋气清”的意味,泛泛秋叶漫天飘落,瑟瑟荻花拂风扬逸。蓝羲和表示性地敲了门,听到里面回应才推门而入。进了屋,此时蓝忘机已经晨起多时。

“父亲晨安。”羲和一边与蓝忘机打招呼,一边将饭盒中的吃食利落地呈置桌上。然后又将腰间别着的随便剑归还到桌上。

“近日天气愈凉,务多添衣。”

“好。”

蓝忘机瞧她带着随便进来,就将眼睛落到那把剑的放置处,蓝羲和注意到了,她讲道:“这把剑,是他的吧。”

“……”

说完,蓝羲和便当着蓝忘记的面将随便拔了出来,又插了回去,但始终是一言未发。蓝忘机虽说有些诧异,但一样未说一句,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待蓝羲和一同安稳坐下,两个人这才开始动筷。以往都是依照“食不言”的规矩,两个人没有说话,用过了早饭将盘子装回食盒后,这才有人开口。

“父亲。”

“嗯。”蓝忘机应声。

“他...怎么样了。”

“今日晨起,烧退了。医师说,退了烧应该能醒。”

“好。”蓝羲和似是心里有事,不过碍于对父亲的尊敬,她出声回应了一番。

蓝忘机此时应该知道,羲和心里的那块疙瘩究竟是什么。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羲和微微低着头,甚至是平视也没有,而蓝忘机亦是。

之前蓝启仁倒是念叨过,说羲和愈大越似父亲样,无论是性格还是样貌,都十分的得体端庄。此时的画面竟然是两个相像的模样嵌在一个框中,画面呈静止一般。

良久,蓝忘机抬眼看着女儿,抬起一只手将她肩膀上趴着的一片荻绒捻起,他就这样一直捧起它,盯着手看,终于开口道:“从一开始我便知。”

蓝羲和这才抬起头不言,但微微红了眼。

“如今,我告诉你,他是。”蓝忘机接着说。

蓝羲和望向里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此时的那个人已经在床上躺了快两夜三天了。

“之所以没告诉你,是...”

“是怕我得知之后,就会什么也不顾得去找他,告诉他,他的孩子还活着?”

“......”

“父亲,阿和明白您在顾忌什么。那时我才四个月,我就离开了他,是婆婆将我带到姑苏来的,你们也..您也不知他待你心意如何...儿亦知,你怕我得知之后贸然去找他,怕他..可能会..不愿意?逃避?躲起来对吗?”

“……”蓝忘机不语。

对蓝羲和来说,他算是默认了。

“父亲,你很在乎他,换句话说,你爱他。甚至我之前都想过,哪怕阿和..如若非您亲生,您也会似这些年如此。您信了一个男人会生下一个孩子..只因我们都是和他有关之人。”

“……”

“那...父亲,我可以现在问问您,待他醒来,我...可以吗?”

蓝忘机知道,蓝羲和这是在问他,待他醒来,她能不能认他。或是换句话讲,她在问他是不是做好了准备,面对这件事,心意,究竟如何?

他将手中的那片荻绒已然揉得不堪入目,便放开手任其掉落在了地上。

“我想..他一定还记得你。记得他的孩儿,定会...时常想起你,他若知道你...定会开心。”

这句话一字一字之间匍匐地极慢,但蓝羲和知道了,父亲这是在回答自己,换句话说,他做好了准备,要准备去与那个人摊开...一些事情。

“那...我也祝您成功。”蓝羲和上前了两步,踮起脚尖,钻进了蓝忘机的怀中。在他怀里,小声又说了一句:

“果然,能重获勇气的地方,除了书里还有...父亲的怀抱里。”

说完,她又打开桌上食盒的最底层,端出一个扣着盖的大碗:“记得给他热一下。”说完便提着食盒出去了。空留下蓝忘机和那只大碗。余后,蓝忘机走近抄起碗盖,整整一大碗莼菜鸡汤。

这日晌午,蓝忘机正在屏风前抚琴,每一阵音律婉婉道来,穿越万水千山,走到天地间每一个角落,天地也在感恩着回馈着万物,传回耳畔的是曲水,是流觞,是虫鸣,是盛放。婉转间,清幽里,明媚处,屏风后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一醒来,便瞧着这四方的环境。这屋里这摆设,这感觉这味道。对,这熟悉的味道居然极使人舒心。寻于根处,果然是案桌中的炉中袅袅,檀香。暗暗缓了片刻这才从枕中抬起头,慢慢坐了起来,只见身上顿时一阵撕裂感涌上来,“啊”一声,这才意识到这股痛感是在提醒他,腹前有伤。

蓝忘机闻声连忙赶来,两个人对视。

“腹部的伤?”蓝忘机看样子很是在意。

魏无羡道:“伤?没事了没事了。”

蓝忘机哪能这么好忽悠,这两夜三天的昏迷走来,期间还发了高烧,难受也算是他梦里受着的。他想都没想,只是怕撕裂了伤口,下意识掀开他的上衣角,看看有没有晕出来血迹。待他亲自看了之后才安了心,只是那边魏无羡颇为还没反应过来的状况,这会儿,他只能笑笑。

“嗯...这副身体还是不行,捅一下就撑不住了。”

蓝忘机淡声道:“谁的身体被捅一下,都会撑不住。”

“诶那可不一定,要是我之前那副身体,吊着半截肠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在大战三百回合呢!”不过话至此,他说着说着,话里的气焰似乎越来越弱。他突然想到,谁知道当年这幅这样好的身子,临了却遭成那样。

魏无羡这刚醒来就控制不了地瞎说八道,蓝忘机倒是听道摇了摇头转开脸,魏无羡以为他生气转身要走连忙说道:“蓝湛蓝湛!别走别走,我胡说八道好吧,别不理我了。”

“还怕别人不理你?”

“怕的,怕的。”

魏无羡也已经是好久都没体验过,受伤醒来后,有人守在身边的感觉了。魏无羡刚想转移话题,就看到桌上的随便剑,就道“随便...拿回来啦?”

“嗯。”

说着,魏无羡拿起剑来,轻轻抽出,剑只是微微露出些锋芒,他就将剑收了回去。

“这些年,它就当真自动封剑了?”

蓝忘机也握住剑柄想往外拔,但还是纹丝不动。

魏无羡又顺势环视了四周,暗暗享受着那熟悉的檀香味,道:“你把我带回了云深不知处?不怕你哥哥发现吗?这..是谁的屋子?”

“我的。”

话音刚落,外屋就传来了动静。

“已经发现了。”说着,屏风前就转来一个身影。

蓝忘机起身道:“兄长。”

魏无羡眼里是见泽芜君有些微微...笑着?之后没等他开口,蓝曦臣身后又多出来一个身影,是泽芜君的侄女,蓝忘机的女儿,蓝羲和。

他将眼睛移到了她的脸上,顺间感觉到居然有种某名的亲切感弥漫在空气中。那张脸很熟悉,这是一回事。这张脸上的双眸竟然已经微微泛红,又是一回事。

对,她竟然是快哭了?

这时候,魏无羡看着她,他哪见过这阵仗,他可见不得人哭,还是女孩子哭,就连忙安慰道:“蓝姑娘,你怎么了,你怎么...蓝湛你...”话刚说到这,蓝羲和突然冲着他跪了下来。

“你这是...”

“莫...魏前辈!”

“你快起来,这是干什么?”

蓝曦臣和蓝忘机都微微垂下眸没有说话。

“魏前辈,容我讲完...好吗?”

魏无羡看着她,不言。

“您还记得我吗?”

魏无羡更是一头雾水,但他没再出声。

“您还记得当年...乱葬岗内...那个...才四个月大的小儿吗?就是那个极其挑食只要爹爹喂还又三天两头地生病,日日使你担忧,牵肠挂肚...那天...七月初七...”

魏无羡先是怔了一下,很不自在地笑着看向蓝曦臣,又到蓝忘机身上。但是见这两个人似是没有理会这个“玩笑”虽然抬起头来了,但眼睛却没有看向这里。他又看向蓝羲和,欲想说些什么,奈何这嘴长着不听使唤地张不开,话自然更说不出口。

蓝羲和接着道:“那天七月初七,雨停了,那个小儿也出生了...”

她有些哽咽,末了,她只能停下来,空气瞬间就安静下来。这一幕,她期待了很久,从前她当真抱着一丝希望说,父亲问灵这些年,或者说如若爹爹有一天能回来...然而在这几天,她清楚地,他真的回来了。

蓝羲和稍稍缓了一会儿,更是那些激动,使她不知该说什么,瞬时她直接喊出:“爹爹”!两个字一出来,她已经没有能说出的话来了,只能自己低着头自己小声抽泣。

突然,一双手伸向了她,附在她的肩膀上。魏无羡的一只手在她肩膀处轻轻拍了拍,她顺着肩上的手沿着这双手的手臂看向那个人。随后两只手一起,将她扶了起来,示意要她坐在床边。

魏无羡身子靠在床头,一只手好像要上前摸她的脸,可半道上又似是要缩回来,不再敢向前。蓝羲和见状,伸出双手立即握住魏无羡的那只手,向自己脸上贴去。此时,她十分贪婪的享受这一刻,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那只手,那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这一刻,她等了十六年。

蓝羲和的两只手有些凉,魏无羡的手却是常温的。魏无羡终于反过来一只手抓住她的一只手,紧紧的握着,似是要给她握热,他的脸上终于多了几道泪痕。

魏无羡看着正在被自己握着的这只手,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话毕,蓝羲和立即起身抱了上去。她哭的声音很大,嘴里一直重复着“爹爹”两个字。魏无羡的头埋肩埋得很深,手上力气愈来愈大,他抱得极紧,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过后,两个人纷纷擦了擦眼泪。蓝曦臣走向前来,拍了拍蓝羲和的肩膀道:“以后,来日方长。”蓝羲和肯定的点了点头,这会儿,她似乎是有些高兴地端起桌案上的碗要出去,她回头说道:“我可以唤你爹爹吗?”她看向魏无羡。

魏无羡点头。

“爹爹现下定是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好。”

但从方才到现在,魏无羡一刻也不敢看向蓝忘机。羲和走后,也是等到蓝曦臣先开口,魏无羡却是心虚的看向了蓝忘机,那一刻,两个人对视了一下。这个时候,魏无羡已经有了不自在的心理,在床上坐着亦是如坐针毡。

蓝曦臣的目光从刚刚的蓝忘机身上转移到了魏无羡,只得长叹一声道:“魏公子,你不必太大压力,阿和她...这些年来甚是懂事。”

魏无羡苦笑了一下,刚刚手中攥着的被子,这会儿攥着的更紧了。

“兄长,赤峰尊的头颅,确实在金麟台的密室里。”

此时,蓝忘机突然开口,这让魏无羡吓了一哆嗦。但一仔细听,瞬时放松了许多。

他也只能瞧着蓝忘机的神情,似是...他也在回避那件事,终于暗暗舒了口气。

“你亲眼所见?”

“他亲眼所见。”

魏无羡听着,这还是不难看出蓝忘机还是很袒护自己的,也不对,或许应该说是...他信自己。

“你相信他?”

“信。”蓝忘机丝毫不犹豫。

“那金光瑶呢?”

“不可信。”

蓝曦臣笑了,接着说:“忘机,你是如何判定一个人究竟可不可信?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瑶,若说大哥的头颅在金麟台的密室里,可你我都未真正眼见为实,就单单凭借我们对着另一个人的了解,而相信那个人的说辞。”

“你认为自己了解魏无羡,所以相信他;而我也认为自己了解金光瑶,而相信自己的判断,难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魏无羡看着他们说了半天,怕这两兄弟因此起了争执,道:“蓝宗主。”

蓝曦臣微微俯下了头温柔着微笑道:“魏公子,你不必担心,事情未查清之前,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偏信任何一方,也不会暴露你们在这儿,不然就不会把你藏到云深不知处了。”

之后三个人又谈及魏无羡在芳霏殿的密室里所看到事情,而后魏无羡又表示,赤峰尊突然走火入魔的诱因是在弹奏的清心玄音上。

魏无羡将金光瑶弹过的曲子原封不动地又笛子吹了出来。

“正是,此曲名为《洗华》有清心定神之效。”

“洗华。玄门名曲我倒是听过不少,为何对它的名字和旋律一点印象也没有?”魏无羡道。

蓝忘机道:“此其冷僻,且难习。”

“这首曲子是金光瑶点名要学的吗?”

“正是,它虽然难习,但效用甚佳。”

“真有这么难习。”

“难习,方才魏公子不也吹错一段吗?”

魏无羡很快意识到了,“不是我错了,而是金光瑶错了。”

他们找出了错的部分。而后蓝曦臣带着他们来到了藏书阁的禁书室,找到了来自东瀛一本叫做《乱魄抄》的书,这本书还被撕掉了一页。

依照残留的曲谱弹奏了曲子,果然没错。

“明日,我以亲身试,看看这段残谱,是否真的影响心智。”

“兄长。”

“不必说了,我所知的金光瑶和你们所知的金光瑶还有世人眼里的金光瑶完全是不同的三个人。我从来都认为我所看到的才是最真实的。你要我现在立刻相信这个人是一个十恶不赦阴险狡诈的卑劣之徒...能容我更谨慎一些,再作出判断?”

魏无羡示意了一下,蓝忘机更是心领神会,就这样两个人没再说话。而后,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赤峰尊的头颅要紧,云深不知处只是暂时的容身处,他们早晚要找上来的。

所以他们决定,明日便启程。

可直到两个人在静室的途中,单独在一起时,氛围又陷入了沉寂。走着走着,魏无羡突然停止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蓝忘机道:“蓝湛,我知道有些事...还很难理清,你我都一样,我们...就先放一放,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在说,可以吗?”

蓝忘机道:“嗯。”

两个人的氛围这才稍稍融洽了些,总之就是没那么膈应了。回到静室,蓝羲和已经在屋里等侯多时,桌上的饭菜还热乎着...魏无羡尝了口汤,笑着说:“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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